作者 | 胖冯

1946年，法国人路易斯·里尔德设计出世界上第一套比基尼。那一刻，他绝对想不到：

这套让世界为之疯狂的泳衣，将会有一天原封不动地出现在古老的东方大国。

而且，还那么大。

这是一副红色的比基尼胸罩，远远望去，似乎漂浮在高空中。

兴城比基尼广场

它那由红色双层PTFE超细玻璃纤维组成的身体，左右跨越近80米长的距离，最高点离地面20多米。92段粗壮的钢柱组成两个巨大的圆形拱架从它上空穿过，伸出24根拉杆把它稳稳拉住。如果从高空俯视，这些拉杆恰似胸罩上的一道道褶皱。

这副比基尼胸罩的总面积是1290平方米，堪称世界最大。它的正式名称叫“挑蓬”，护卫着身下的两个巨型看台，为人们遮阳避雨。它所在的小广场叫“比基尼广场”，连同一个庞大的会展中心，总造价是1.8亿人民币。

稍远处，是无垠的碧海，金色的沙滩。一群群身着泳衣的姑娘在奔跑嬉戏。

01

葫芦岛是个好地方。

它有260多公里长的海岸线，几乎全部是阳光沙滩。这足以让更有名的另一座海滨城市大连嫉妒——它的海岸线固然长却缺少砂子，都得去外地买来铺上。

它的历史，既长又短。

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发掘出为数不少的彩陶、石器和骨针，将这里人类繁衍生息的故事归入七千年前的仰韶文化；而直到1989年，它才从锦州的属下分家独立，正式成为辽宁的一个地级市，取名葫芦岛市。原先的名字“锦西县”彻底成为历史。

1958年，锦西化工厂生产出中国第一批尼龙样品己内酰胺

锦西，这个名字其实很有辨识度。一看就知道这个地方位于锦州市西边，是山海关出来的第一站。甚至有一种重要的服装原料用它命名——新中国刚刚成立不久，百废待兴的1958年，锦西化工厂生产出中国第一批尼龙的样品己内酰胺，送到北京纤维厂一次抽丝成功。中国的合成纤维工业从此诞生。

为了纪念诞生地锦西，这种原料被起了个名字：“锦纶”。

直到今天，它也是泳装的主要原料之一。

锦西，这个词如今又进入了移动互联网时代的视野。这就是随着三个月前各大电视台和网络平台热播的一部电视剧——《乘风踏浪》，乔杉和杨子姗主演。在抖音，这部电视剧的相关话题播放量已超过31亿次。

《乘风踏浪》在抖音相关话题热度

这部剧一开头是上世纪70年代后期。乔杉扮演的待业青年彭锦西是个敢于吃螃蟹的人。他用自家缝纫机造出八毛钱一条的泳裤，卖给海边游客，供不应求。顶着“投机倒把”、被抓入狱的帽子，他也要做到底。对情敌和竞争对手射来的明枪暗箭，他一一沉着应对；有喜悦，有迷茫，有泪水……

终于，随着时代哐哐前进的步伐，身边的人纷纷跟上，一个现代化的泳装产业带巍然伫立起来。

《乘风踏浪》把彭锦西创业的地方，设立在葫芦岛下属的县级市兴城。也就是今天的比基尼广场所在的地方。

这是符合历史真实的。兴城只是一座50万人口的小城，却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旅游资源。阳光沙滩、明清古城、温泉寺庙样样不缺。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它就是拥有几十座疗养院的著名旅游地。

如今，它是葫芦岛泳装产业带的核心区，与福建晋江、浙江义乌并称“中国三大泳装城”。“兴城泳装”在抖音的相关话题播放量超过5000万次。

7月12日，2024东北亚（兴城）国际泳装博览会在葫芦岛兴城市启幕

02

几个月来，兴城的泳装从业者为《乘风踏浪》贡献了数不清的点击量。

“行业一传十十传百，都说有个剧挺好啊，宣传我们家乡，宣传我们整个泳装行业。那必须得捧场啊！”

随着爽朗的笑声，43岁的栾东梅讲述起她的故事，活脱脱又是一部电视剧。

她公公是上世纪90年代的下岗工人，跟婆婆用自家的缝纫机搞起泳装，慢慢做大。结果又被一个外贸商人骗了上百万的货，负债累累。刚刚从师范英语系毕业还在做一名实习老师的栾东梅和丈夫接手了这个行当，咬着牙从接零活儿、摆摊床做起，最后谷底反击，成功翻身。

她家的主品牌叫“亦美珊”。兴城的泳装早期大多没什么品牌，只是卖使用价值；后来慢慢开始给一些品牌公司做代工。而亦美珊，是兴城第一家自己设计、生产、销售自己品牌产品的企业。最高峰时它一年能卖出上百万套泳衣，如今大概是每年六七十万套，四千多万的产值。

亦美珊的生产车间里，工人们坐在缝纫机台边忙碌

亦美珊的总部坐落在兴城城郊的一条大街上。一层物流，一层厂房，一层库房，一层办公室。稍显凌乱的车间里到处是泳衣的各种原料、辅料。打眼一望，都是花花绿绿的女装。泳装虽然也包括男性的沙滩裤、泳裤等，但大概98%的用户是女性，所以又可以看成女装的一个品类。工人们坐在缝纫机台边忙碌。缝纫机大多日本进口，机械和人配合的动作飞快。此时正值盛夏，泳装的需求很大。室内空调冷气开得足足的，凉爽得很。

改革开放几十年后的今天，服装制造业早已充分计件化了。一位工人拿起手机扫了一件连体泳衣上面的二维码，立即在一个特殊APP上显出界面和信息：三线，高丽云；平机，张迎军；双花针，尚九杰……每一道工序都能找到操作的人，时间精确到秒。

亦美珊的生产材料车间

工人们大多是有点岁数的女性，一看长相可知以本地人为主。岁数大的也不乏其人，甚至有一位大妈为了防止头顶上的空调直吹，在自己头上搭了一块塑料布，挡住冷气。泳装有很多细小的工序且款式多变，很难做到统一标准化的机械自动化生产，还是个高度依赖人力的劳动密集型产业。

她们要这样从早上八点加班到晚上九点，熟练工人的月薪在一万元左右。这在北方的一个县级市算得上很高的收入了。

像亦美珊这样的企业，在兴城不多，也不少。

兴城市泳装行业协会会长张东元提供了一组数据：

目前，兴城有1300家泳装生产企业，其中年产值500万以上的较大规模企业有300家。泳装从业人员约16万人，年产量约2亿件（套），年产值约150亿元。产品远销俄、美、欧、东南亚等140多个国家和地区，占国内市场份额40%以上，国际市场份额25%以上。

兴城泳装产品远销全球140多个国家和地区

国际市场份额25%以上，意味着全球每卖出四件泳衣就有一件兴城制造。为此，一家媒体把兴城称为“中国最性感县城”。

从性感这个角度，兴城人对全世界的口味了如指掌。

他们知道，泳装在国内是功能性产品，对西方人来说是时尚型产品。他们在阳台上晒太阳都会穿泳衣，一买一打，穿一次就扔。

他们知道，美国女性喜欢亮闪闪的比基尼，遮得越少越好。

他们知道，俄国女性喜欢巨大的罩杯，尤其是上了一点岁数的那些。

他们知道，中东国家的女式泳衣都要把头包得严严实实，而东亚几国的女性偏保守含蓄，往往喜欢连体、遮盖式的……

从性感这个角度，兴城人对全世界的口味了如指掌

那么，中国女性喜欢什么样的泳装呢？

另一家年产数百万件泳衣的企业负责人用一句话总结：

拍照好看的。

03

从兴城西高铁站坐车去市内的国道上，你会看到一个别具特色的工业园区。

它的名字叫“泳装小镇”，分布在一条大路两侧的四个部分，ABCD座。园区内一栋栋高楼或矮楼既是工厂，又是店铺。

从各种各样的店牌就知道，这里是泳装供应链的核心聚居区：一家店主营蕾丝花边、珍珠雪纺；一家制线厂出售泳装的缝纫线、松紧带、胸围条；几家商行供应日本的新一代智能缝纫机……用琳琅满目、五光十色形容，绝不过分。

货架上的泳装/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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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兴城西高铁站坐车去市内的国道上，你会看到一个别具特色的工业园区。

它的名字叫“泳装小镇”，分布在一条大路两侧的四个部分，ABCD座。园区内一栋栋高楼或矮楼既是工厂，又是店铺。

从各种各样的店牌就知道，这里是泳装供应链的核心聚居区：一家店主营蕾丝花边、珍珠雪纺；一家制线厂出售泳装的缝纫线、松紧带、胸围条；几家商行供应日本的新一代智能缝纫机……用琳琅满目、五光十色形容，绝不过分。

货架上的泳装/图虫创意

其中一项活动，至今仍为葫芦岛人津津乐道。那是2011年8月的“我爱比基尼、万人吉尼斯”：三千多名女性身着比基尼同时出现在葫芦岛的海滨广场，一举创造“世界上人数最多的比基尼沙滩活动”纪录。英国吉尼斯总部委派认证官，现场进行了认证并颁发证书。

这三千多名女性之中，不仅有专业模特，更有大学中学的女学生、机关、企业和事业单位的女员工，甚至还有头发花白的大妈。她们都是通过市委、市政府的“比基尼志愿者征集活动”，公开应征来的。

2011年“我爱比基尼、万人吉尼斯”活动现场

石文光至今记忆犹新。工作人员向他汇报：“来了一群老大妈，非要参加，让吗？”“多大岁数？身材怎么样？”“最大的73岁，身材还行。”“有多少要多少！”

“以前葫芦岛是一座重化工城市，利润不高，污染严重。我们要走一条跟其他城市差异化的路，目标就是由重化工城市向创意生态城市转变。而泳装，就是撬动这个城市的支点！”

也是自2011年起，葫芦岛连续举办了13届国际泳装博览会。中国泳装第一个产业指数在此发布，这座老工业基地城市借泳装走向全球140多个国家和地区。2017年平安夜，兴城泳装宣传片在美国纽约时代广场的“中国屏”上滚动播放。

电商平台在2024兴城国际泳装博览会上进行主题分享

今年的国际泳装博览会有了一些新意。除800多家产业链上下游企业、1000多位国内外采购商之外，参展的还有亚马逊、抖音电商等全球30多家电商平台。

官方发布了电商赋能产业的相关计划，帮助兴城泳装企业对接电商平台资源。以外贸为主的产业带，对电商的重视程度日益提升。

《葫芦岛日报》称，电商的兴起不仅为泳装企业提供了更广阔的销售渠道和更便捷的交易方式，也为经济增长注入了新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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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抖音上卖得最火的一件！”

在亦美珊车间的一座机台上，一位经理拿起一件烫花的连体女式泳衣。“我们都不敢再播了，因为怕卖多了原料供不上，得悠着点儿。”

没错。直播、短视频、移动互联网的风口，泳装行业并没有落下。

直播间里，主播正在向消费者介绍泳装产品

2024年，全葫芦岛泳装产业带动销商家数目同比增长70%以上，订单量同比增长三成以上。就在刚过去的6月，又环比5月增长超过100%。习惯在抖音电商买泳装的人正在不断增加。目前，仅兴城就有约4万家泳装的网店，分布在各大电商平台。

作为兴城第一家自己设计、生产、销售自己品牌产品的企业，亦美珊进军电商行业已经有十几年时间。如今传统电商大概占它总销量的三分之二，刚做了两年的抖音已经占到三分之一。它的官方旗舰店账号有117万粉丝，每天播三四场，加起来要播20多个小时。还有短视频。

全国很多县城产业带情况相似，本地生产环节实力雄厚，但缺乏电商主播和运营人才。亦美珊的制造基地在兴城，30人规模的电商运营团队在杭州，设计部门有一个团队在广州。这也是几家头部泳装企业普遍的做法。

直播带货，是当下商家提高销量的必经之路/图虫创意

“一开始组建抖音直播团队，两个月我们面试了七八十人，最后选出几个。”亦美珊运营团队的负责人，是栾东梅的表弟Vinson。他感叹，杭州不愧是电商之城，人才储备非常充分。

“第一年大家都卖到断货，所有的泳装厂家都没想到。”抖音直播给他和表姐带来了惊喜，也给行业带来震动。

泳装这个行业，对女主播的要求比较特别。用Vinson的话说，“要好看，但又不能太好看”。如果太漂亮，太像明星，女性消费者就会觉得这跟自己的距离太远，反而会吸引来一大批男性消费者。

这些人光看不买。

亦美珊泳装产品展示

兴城本地的头号泳装主播常驻三亚，那是一位在抖音拥有上百万粉丝的女性。她南下的原因很简单：三亚一年四季都可以做下水的广告。毕竟这个行业有非常强的季节性，高峰期十分明显：下海季和温泉季。

“她也给我们家带一些货，当然主要还是卖她自己家工厂出的。”兴城另一家大型泳装企业的负责人说，这种头部网红不是什么货都带的。“像我们这样能托她带货的，多少都得有点儿关系。”

对产业带而言，直播电商是机遇，也是挑战。在走访过程中，能明显感知到从各级政府到协会再到从业者，上上下下的人都在绞尽脑汁，怎么才能把泳装这条产业链变长，增强它的竞争力。

亦美珊泳装产品展示

就这短短几年时间，直播电商赛道的竞争压力陡然增大。入场者明显变多，消费者的口味也越来越挑剔。

一些厂家调整方向，直播转做瑜伽服——同样的设备和材料，做泳装跟做瑜伽服可以很容易地转换。兴城另一个头部品牌私瑜，有许多个抖音账号，其中一个就有20万粉丝，一年卖出一百多万件瑜伽服。它也做泳装，一年出口四百万件左右。

另外一些厂家则迎风而上，继续做直播。亦美珊就是其中之一。

Vinson解释说，如今大家都卷得厉害，但抖音还是得做。他的目的是——

“种草”。

“我们做抖音是种草的逻辑。只要他（用户）看到或者点进去，哪怕不买，终有一天也会想起来。”

05

再过几天，一部新的网络剧就要在抖音播出了。

它拍的是母女两代人创业的奋斗故事。但很像《乘风踏浪》，同样是发生在兴城，同样是泳装行业。同样是诙谐直爽的东北风。

《乘风踏浪》剧照

主创是葫芦岛的一位抖音宠物博主。粉丝上千万，点赞破亿。受《乘风踏浪》爆红的影响，跨行拍了一部戏。亦美珊也是这部戏的赞助方之一。

到时候，那些做这一行的人，估计又会口口相传。

在这部剧里，他们会看到家乡的山、海、城，当然还有人。

这些年走南闯北做泳装，很多人早已离开兴城，定居外地。但他们始终留着一个家乡的手机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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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胖   冯